文学里的江南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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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连祥

?管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,生活的方式会有差异,年节的习俗会有变化,但过节时的欢乐与期待应该是一致的。让我们来看一下现代江南作家笔下的年味吧。

传统节日中,春节是最大的节日。童年在老家浙江桐乡石门镇过的春节,给丰子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他在《新年怀旧》和《过年》两篇随笔中,都详细描述了童年时过春节的热闹情况。

请丰同裕染坊里的伙计吃年酒,似乎是丰家过年的“序幕”。染坊里的三个染匠司务是绍兴人,按惯例,农历十二月十六日动身回乡过年。十五日,染坊里提早办一桌年酒为他们送行。染坊习俗,年酒席上一只全鸡的摆法大有讲究:鸡头向着谁,谁就要被辞退。丰同裕里染坊里都是老伙计,不需要辞退谁,故丰子恺母亲非常小心,上菜时总要关照仆人,必须把鸡头向着空位。这也是童年丰子恺从母亲这里接受的“爱的教育”。

过年从什么时候开始

不少地方过年是从吃腊八粥开始的。不过石门镇一带不吃腊八粥。过年往往从腊月廿三晚上送灶开始。丰子恺在《过年》中写了丰家送灶的情景。在江南民间,灶君是一位具有喜剧色彩的神。江南人游戏鬼神的天性在对待灶君时发挥得淋漓尽致。灶君是玉皇大帝派驻每家每户监视善恶言行的。人们既供奉他,又善意地戏弄他。送灶时给灶君吃赤豆糯米饭,甚至拿一点糖塌饼来粘在他嘴上,就是要粘住他的嘴巴,免得他在玉皇大帝面前多嘴多舌讲主人家的坏话。

鲁迅在《送灶日漫笔》一文中说:“灶君升天的那日,街上还卖着一种糖,有柑子那么大小,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,然而扁的,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。那就是所谓‘胶牙饧了。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,粘住他的牙,使他不能调嘴学舌,对玉帝说坏话。”

鲁迅另有诗《庚子送灶即事》曰:“只鸡胶牙糖,典衣供瓣香。家中无长物,岂独少黄羊。”

“黄羊”典出《后汉书?阴识传》:“宣帝时,阴子方者至孝有仁恩。腊日晨炊,而灶神形见,子方再拜受庆;家有黄羊,因以祀之。自是巳后,暴至巨富。至识三世,而遂繁昌,故后常以腊日祀灶而荐黄羊焉。”从诗句“典衣供瓣香”来推断,周家家道中落,连按俗祭灶都要典当,自然无法增添厚礼“黄羊”了。

在丰子恺的老家石门一带,准备过年时的一件大事便是“打年糕”。“糕”与“高”谐音,吃年糕意味着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,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好。“打年糕”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,所以往往是几家人合伙一起“打”。丰家却是自家单独请人来打的:

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,自己不会打,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。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,又名五阿二……两枕“当家年糕”,约有三尺长;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,有两尺长的,有一尺长的;还有红糖年糕,白糖年糕,此外是元宝、百合、橘子等小摆设,这些都是由母亲和姐姐们去做。

江南习俗,腊月廿七夜祭“年菩萨”,除夕夜祭祖。丰家也是廿七夜祭“年菩萨”的。丰子恺在《过年》中写道:

廿七夜过年,是个盛典。白天忙着烧祭品:猪头、全鸡、大鱼、大肉,都是装大盘子的。吃过夜饭之后,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,上面供设“六神牌”,前面围着大红桌围,摆着巨大的锡制的香炉蜡台。桌上供着许多祭品,两旁围着年糕……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,一共六版,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,佛、观音、玉皇大帝、孔子、文昌帝君、魁星……都包括在内。

“江南多淫祭”。所谓“年菩萨”,儒道释都包括在内。反正就祭这么一桌,把这些“年菩萨”都供全了,广结善缘,何乐而不为?童年丰子恺感兴趣的是家里还要祭“小年菩萨”。在大桌旁设两张接长的茶几,供一位小年菩萨,用小香炉蜡台,设小盆祭品,竟像是小人国里过年。

廿七夜大人们忙着祭“年菩萨”,少儿们忙于放花炮。年前年后,少儿们的零花钱大都用于买花炮了。丰子恺和他的小伙伴们感兴趣的是“雪炮、流星、金转银盘、水老鼠、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”。

除夕夜,自然要祭祖和吃年夜饭。童年丰子恺对这些习俗兴趣不大。他在《新年怀旧》中写道:“大年夜的夜饭,我故意不吃饱。留些肚皮,用以享受夜间游乐中的小食,半夜里的暖锅,和后半夜的接灶圆子。”

除夕夜,童年丰子恺感兴趣的第二件事是“看放谷花”。正月里浙西人家招待客人,首先要为客人泡一碗糖茶,让客人甜甜蜜蜜。糖茶里除了放糖外,还要放“镬糍”或爆米花。丰子恺家也放爆米花,且是自家土法爆的。

大年初一见人说恭喜

大年初一,人人要图吉祥,但“童言无忌”,一旦儿童脱口而出不吉利的话,总还是犯忌的。浙西人早有防备,即用擦屁股的“毛草纸”为孩子揩嘴。此俗有两种用意:被擦过嘴的孩子,过去一年里说的不吉利的话或骂人的脏话等于放屁;新年里再乱说话,也等于放屁。童年丰子恺的兴趣自然不是自己被大人揩,而是拿了老毛草纸去揩别人。

大年初一清晨,浙西的善男信女有“烧头香”的习俗。能到附近的寺庙里“烧头香”,可以保佑全家新年平安。

灶君腊月廿三上天,大年初一下凡。家家户户都要清晨接灶,灶台上敬放新的灶君画像,点上香烛跪拜。家家煮上一锅圆子,盛一碗供奉灶君,其他则全家人吃,俗称“接灶圆子”。“接灶圆子”洗沙馅,还要加糖,以祈新年甜甜蜜蜜。吃过圆子,可以再睡。大年初一?晏觉,俗称“焐蚕花”,可以保佑新年蚕事大熟,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巫术。丰子恺随笔《新年怀旧》就写了这些习俗:

夜半过后在时序上已经是新年了;但在习惯上,这五六个小时还算是旧年。我们于后半夜结伴出门,各种商店统统开着,街上行人不绝,收账的还是提着灯笼幢幢来往。但在一方面,烧头香的善男信女,已经携着香烛向寺庙巡礼了。我们跟着收账的,跟着烧香的,向全镇乱跑。直到肚子跑饿,天将向晓,然后回到家里来吃接灶圆子,怀着明朝的大欢乐的希望而酣然就睡。

浙江镇海人王鲁彦在回忆性散文《开门炮》里回忆了儿时在故乡的过年情景。由于父亲长年在外,“我”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,享受过年的快乐,经常要代表父亲祭祀和拜年,但无奈中也有乐趣。特别是有一年,父亲回家来过年,还答应了“我”的请求,年底买了六七个爆竹,让我来放“开门炮”。散文回忆了大年初一清晨,开门出去,父亲指点“我”放“开门炮”,又惊又喜,特别刺激。“这是什么样的快乐!那一次元旦的早晨!一生中的那一个新年!”

周作人?于江南小城镇习俗的文化记忆,主要为岁时习俗文化。其《儿童杂事诗》开头三首,都是对儿时过新年的回忆。第一首《新年》:

新年拜岁换新衣,白袜花鞋样样齐。

小辫朝天红线扎,分明一只小荸荠。

农历新年,孩子换上新衣,喜气洋洋。红线扎小辫,则为晚清特有的装扮。

第二首《压岁钱》:

昨夜新收压岁钱,板方一百枕头边。

大街玩具商量买,先要金鱼三脚蟾。

第三首《下乡作客》:

下乡作客拜新年,半日猴儿着小冠。

待得归舟双橹动,打开帽盒吃桃缠。

清末民初的江南人家,“以舟为车,以楫为马”。坐船去乡下做客拜新年,临别时亲戚家会专门送给孩子糕点和水果。明明刚吃饱拜年酒,但归舟橹动,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打开“帽盒”,吃起桃缠来。大人们往往会嘲笑孩子“猴子不留隔夜饭”。

周作人在《祝福与过年》中,专门介绍旧时过年的情景。他引述《清嘉录》中苏州过年的热闹情景,进而又引清代诗人蔡云诗曰:“三牲三果赛神虔,不说赛神说过年。一样过年分早晚,声声听取霸王鞭。”他认为浙东绍兴祝福情形与吴地诗文中所说大同小异。普通绍兴人家,把谢年与求福,混称祝福。正月里则忙于拜年和请客。

对于过年的规矩,鲁迅在回忆性散文《阿长与山海经》中,生动地叙写了自己的保姆长妈妈教给童年鲁迅的一些年俗规矩:

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。这些规矩,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。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,自然要数除夕了。辞岁之后,从长辈得到压岁钱,红纸包着,放在枕边,只要过一宵,便可以随意使用。睡在枕上,看着红包,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、刀枪、泥人、糖菩萨……然而她进来,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。

“哥儿,你牢牢记住!”她极其郑重地说。“明天是正月初一,清早一睁开眼睛,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:‘阿妈,恭喜恭喜!记得么?你要记着,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。不许说别的话!说过之后,还得吃一点福橘。”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,“那么,一年到头,顺顺流流……。”

梦里也记得元旦的,第二天醒得特别早,一醒,就要坐起来。她却立刻伸出臂膊,一把将我按住。我惊异地看她时,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。

她又有所要求似的,摇着我的肩。我忽而记得了──

“阿妈,恭喜……。”

“恭喜恭喜!大家恭喜!真聪明!恭喜恭喜!”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,笑将起来,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,塞在我的嘴里。我大吃一惊之后,也就忽而记得,这就是所谓福橘。元旦辟头的磨难,总算已经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去了。

鲁迅的小说《祝福》,写“我”于送灶那天的夜里回到久别的故乡鲁镇,感受到了市镇上迎新年的气象:“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。”

江南有些大户人家,宗族的祭祀活动更为隆重。大宗族的祖上都为子孙后代留下了“祭田”,各家轮流主持宗族春节、清明和冬至的三节祭祀活动,“祭田”里收来的租谷开销掉祭祀的费用后还有积余。鲁迅、周作人童年时的周家就是这么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宗族。三十几房共有一个祖先,所以鲁迅他们这一房三十多年才轮到一回“祭祀的值年”。鲁迅的小说《故乡》就由母亲说起闰土而回忆到了童年时周家主持宗族祭祀的盛况:

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,家景也好,我正是一个少爷。那一年,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。这祭祀,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,所以很郑重;正月里供祖像,供品很多,祭器很讲究,拜的人也很多,祭器也很要防偷去。我家只有一个忙月(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: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;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;自己也种地,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),忙不过来,他便对父亲说,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。

童年的鲁迅、周作人就在周家祭祀的大典上结识了“闰土”,听他讲述江边各种神奇的故事。

春节的压轴戏是元宵节

元宵节又称上元节。过完元宵节,春节才算过完。周作人照例以儿童为视角,来写打油诗《上元》:

上元设供蜡高烧,堂屋光明胜早朝。

买得鸡灯无用处,厨房去看煮元宵。

孩子们无忧无虑,买上元的鸡灯只是出于好玩。

杭州人施蛰存的短篇小说《上元灯》中的“我”是位破落户家的少年,却患得患失地过元宵节。作为背景,小说也写了孩子们的元宵节:

小说采用日记体,写了“我”的初恋故事。“我”喜欢她,她曾叫我元宵节去吃元宵,去她家看她扎的花灯。吃过元宵,我提了灯儿与她道别。

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,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,很光荣地回家。在路上,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。

为了迎元宵,热心人还会组织灯展。丰子恺在《视觉的粮食》一文中写道:“更规模地诱导我美术制作的兴味的,是迎花灯。”

石门镇上元宵节迎花灯活动大约隔数年或十数年举行一次。全镇上的人全都很兴奋,努力制造各式的花灯争奇斗艳。四周农村里的人也天天夜里跑到镇上来看灯。丰子恺儿童时代有幸遇上一回迎花灯的盛事。丰家平时保藏在箱笼里的一把彩伞,也拿出来参加。丰子恺在灯烛辉煌中第一次看见它,感到异常兴奋。彩伞是丰子恺的父亲少年时代和姑母两人合作的,形式大体像古代的阳伞,六面形,每面由三张扁方形的黑纸用绿色绫条粘接而成,即全体由十八张黑纸围成。伞的里面点着灯,但黑纸很厚,不透光,只有刺出针孔的地方映出灯光来。故制作的主要工夫就是刺孔。十八张黑纸就如十八幅书画,每张的四周刺着装饰图案的带模样。带模样的中央,便是书画的地方。若是书,则笔笔剪空,空处粘着白色的熟矾纸,映着明亮的灯光;此外的空白处又刺着种种图案花纹作装饰。若是画,则画中的主体剪空,空处粘白色的熟矾纸,纸上绘着这主体的彩色图,使在灯光中灿烂地映出。其余的背景用针刺出。纸材与灯光的配合,单纯明快,富于视觉冲击力。当年这把彩伞被石门镇上公推为最精致而高尚的工艺品。正是惊叹于彩伞的精美,丰子恺小小年纪也学着制作,进而提高了对于书画的兴趣。

浙江天?人陆蠡的散文集《海星》中有一篇叫《元宵》,写自己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,遵循元宵夜“出门走百步,得大吉祥”的古训,一家三口提着灯笼上街去赏灯。尽兴而归后,更好的戏上演了:妻子专门请来的舞狮祈福。“处于深山中的雄狮,漫游,觅食,遇饵,辨疑,吞食,被絷,于是奔腾,咆哮,愤怒,挣扎,终于被人屈伏,驾驭,牵去。这是我们的祖先来这山间筚路蓝缕创设基业征服自然的象征,在每一个新年来示给我们终年辛苦的农民,叫我们记起人类的伟大,叫我们奋发自强。这也更成了孩子们最得意的喜剧。”作者为妻子的祈福所感动。

(由新华社、站酷海洛供图)